我，亲密关系情感操控与情感遗弃的幸存者
Trigger warning：情感操控（Gaslighting）、性相关。
最近我在读《不原谅也没关系》，内容大部分是关于原生家庭造成的C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实际上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断想到我的上一段亲密关系，于是决定写下这篇文章。我在过去的推送中提到过我遇到了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平等，但我只对极少数人讲过细节。我认为我必须得完全准备好才能讲出自己的遭遇，否则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可预见的后果，我可能会受到二次伤害。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难言说。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最初不知道那是情感操控，分手后的半年里我都在幻想着和对方复合。直到她有了新的女朋友后，我才意识到这两段关系有着相似的模式，进而意识到我们之间是一种权力不平等的关系。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困惑和自责。因为我不能接受过去的自己，一直以来我期待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了解一些进步理论并且试图将其贯彻到生活中的人，我不应该受到这种关系的“欺骗”。现在我大概能理解，我一开始进入这段关系的时候只有大一，对方大四，而我当时刚刚接触到哲学、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酷儿理论等等这些话语资源，她比我占有更多话语资源，因此我会崇拜她。同时，部分由于过往经历，我也是一个有些讨好型人格的人。我们在一起后我也会特别在意这种好情侣关系（部分脱胎于异性恋单偶制关系）的模板，认为长久、忠诚的关系才是好的，我应该付出和忍让。逐渐看清自己的这些脆弱因素后，我才能和过去的自己和解，知道那些不是我的错，减少自责，然后才有可能说出这一切。
《不原谅也没关系》
我的上一段感情开始于大一，持续了两年多。我和她是在社群里认识的，一次聚会之后我喜欢上了她。没过多久我就表白了，然后我们开始经常约饭、约自习等等，如此持续一段时间后我们在一起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不平等的相处模式在当时就开始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提到了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我高中时读过这本书，受影响颇深，所以我当时大概是说我认为《爱的艺术》里对浪漫关系的态度是很深刻的很可取的。但她说，这本书是一个基督徒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现在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会觉得她否认了我当时的认知资源的可靠性，因为当时关于浪漫关系的理论我基本只读过这本书，并且我非常珍视里面的内容，而她却很瞧不起这本书。但当时我被她镇住了，并且觉得她确实很有知识。
以及当时我们约饭时，我会不怎么说话。因为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在不熟的人面前经常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会觉得我在她面前比较自卑，很难有自信提出一些话题或观点。但她有一次抱怨我不说话，觉得这样的约饭没有意义。我说我以为我们只是随便约个饭而已。但她不以为然。这会让我感觉自己非常肤浅，无法讲出让她觉得有意义的东西。
说到这里，有次我对她说我觉得更本质的东西是更好的。然后她批驳了我这是本质主义，没有什么东西是本质的blabla……然而，这些东西，连同上文提到的《爱的艺术》，基本上是我作为一个高中毕业没多久的小镇做题家能想出来的最好的玩意了。而她会让我觉得我一直以来思考的东西一文不值。我现在会知道这是很有问题的，因为在我面对不同观点的人的时候，我会求同存异，承认每个人的生命体验都是有价值的，而不会彻底地否定他人依赖的话语基础。
我们在一起20天之后，她对我提出分手，因为她觉得我像“小孩”，意思是觉得我幼稚。我当时很错愕，很受打击，随后我对这段关系进行了第一次反思，我开始觉得她做得不对。但是几天之后，她又约我见面，几天后向我提出复合。当然，我很爱她，很上头，就又在一起了。在一起大概三个月后她又提出分手，过了几天我们还是搞在一起。又过了大约两个月，又是她单方面断联……消失几天后她对我说她有了新的女朋友。我当然炸了，几天后我们约吃饭，我打算对她说我们一刀两断，但她却向我提出了开放式关系……我答应了。我知道看到这里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但这正是后面我会感到自我厌恶的地方。我最近才刚刚想通有毒的关系会更让人难以离开，而不是相反。
这一次复合后我们的关系又持续了近两年，最后还是她提出的分手——谢天谢地，她终于放过我了。在我们的整个关系中，她一直会强调或者暗示自己智识上的优越性。比如第一次分手时，她说她能达到一种无重力的状态，而和我在一起是有重力的。她会说她“脑子好使”。我们刚在一起时她在自己写一本哲学的书，当时很崇拜她，后来才知道写的就是一些野鸡东西。随着她双相进入不同时期，她会迷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当时是哲学，后面还有西方文学、游戏、作息管理、时间管理等等。在每个阶段她都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做的事情很伟大，并且是他人不可以质疑的（她很自恋）。我上文有提到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大一，后面我也开始有自己的话语资源，也在社群里交到了很多朋友，所以我当然不会那么崇拜她，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反抗她，比如后面我就能辩论得过她了。但是在整段关系中我仍然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
在我们恋爱的初期，我们有非常多的性行为，而这些性行为主要是为了她获得满足。当时我会觉得这是出于一种爱的激情，而之所以总是我在服务她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需要性。直到今年我看《离开梦幻岛》时才领悟到这里的问题。在纪录片里James说当他和MJ频繁有性行为的时候，MJ会说服他这是他主动想要的。我立刻联想到我自己，意识到当时的那些性行为并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是她想要，但是会给我留下一种我们俩都想要的印象。而当时即使我是被动地参与进这些性行为，我的前女友却会把她的负面情绪归咎于我。比如当时我们会搞到很晚，她就会指责我是我缺乏控制才会让她睡眠不足。（大姐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缺乏自控吗）当时我确实会因为她的指责产生羞耻感，觉得这些都是我的错。而到了我们关系的后期，却总是我在主动找着她要做爱，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那是一种很神秘的心境，因为我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享受性，我更想要的可能是亲密，以及证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相爱。关于性的部分对我来说尤其难以书写，因为我在写作时需要处理多种不同的情感，其中包括自己的自责和羞耻感，也包括我会不断幻想这篇文章发出来之后我会受到来自各方的言语暴力。
再放一遍这张图
以上我叙述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关系的权力不平等的内容，即题目中的情感操控，也就是广义的PUA和Gaslighting。大家都知道PUA在中文里是被严重泛化了的，于是我查了一下Gaslighting，发现这个词在英语里被严重泛化了。“情感操控”一词看起来会稍微严肃一些。但我认为词语的滥用在这里不是什么问题，这是人们在呼唤一个用来描述关系中权力不平等的更精确的词。除了情感操控，在我们的关系中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情感遗弃。我是在读《不原谅也没关系》时才第一次仔细了解这一概念。这一概念在本书中主要用于描述父母对孩子的情感遗弃和情感忽视。另一本讲离婚后心理疗愈的书也使用了这一概念。所以我认为这一概念可以适用于我面临的情况。与此同时，权力不平等、情感操控也会在情感遗弃的形成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一切都不仅仅亲密关系中某一方“不体面”、“渣”、“共情能力低”的问题，它始终是与权力有关的。
回过头看，我发现我在这段关系中基本总是处于渴求爱但得不到爱，被不断地漠视，靠着一点点甜头维持的状态。她对我的热情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在我们第二次复合后，她再也没有说过爱我。当时我们甚至没有谈到复合，而是直接若无其事地在一起，保持一种实质上的情侣关系。第三次复合也是如此，即使当时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平稳，我也是趁着当年的某一个节日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她才承认是情侣关系。所以在她最初对我的热情消退后，我一直处于一种不被承认、不会被表达爱意的状态。当时我会安慰自己说，这都是因为她状态不好或者因为她有双相，所以她才会难以识别和表达情感，而只要我一直等待下去，未来我们的感情就会慢慢变好。但我从来没有等到。在漫长的时间里我都处于一种习得性无助的状态。更早的时候我还经常会情不自禁地说出爱你，但后面我慢慢学会了不再说爱你。我规训自己，告诉自己不要有期待，也不要向她索取。
这是情感遗弃，因为我并没有被爱，我无法讲出自己对爱的需求，我甚至压抑自己不去表达爱，只为适应这样的关系。我在想，有可能正是因为在这段关系中我没有得到爱，所以我才会那么难以舍弃它。因为我仍抱有在未来的某天我们关系得到改善的幻想，我不甘心，于是之前的投入就成了巨大的沉没成本。我被她单方面甩了四次（或许我仍需提醒你当我讲出这一切时我仍会感到羞耻），而正是因为每一次我都是被动地被切断，我才会那么难以适从，当她再次联系我的时候我又会立刻回到她身边。我在本文提到的各种特征都可以在其他控制型的关系中找到，其他幸存者的经验会让我感到我没有错，我不是一个人。这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种情感操控和情感遗弃的结果是，我们分手后我非常痛苦。当时我的情绪很糟糕，我也有在做心理咨询，但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是我恨她的同时却离不开她。所以我从来没有删过她的联系方式，而是选择和她继续做好朋友。我仍然依赖她，我需要经常和她分享我的日常。因为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她深深融入了我的生活，是和我有最多交流的人。所以我依赖她。与此同时，我在半年之内都在幻想和她复合，等待她回心转意——这是我们关系中有毒的那一面。半年以后，这种痛苦和依恋逐渐没有那么强烈了。随后，因为发现她和新的女朋友有着相似的相处模式，我开始识别出我们关系中的权力不平等。这时我已不再依赖她和对她抱有幻想，而是对自己感到愤怒，困惑于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一阶段我并没有强烈的痛苦，我的生活很充实，有很多朋友可以支持我，但我仍然需要慢慢地处理这件事情。直到最近我才能够想通这件事并且接纳自己。此时距离我们最初在一起已经过去四年。回顾这一切我有时会想我过去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就是为了遭此一劫。在此之前的亲密关系中我从来没有这么难以处理分离，青春期的时候有过很drama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全方位的，包括人格方面的打击。现在想想我当时很不成熟，当时初入大学，生活有很大的变化，非常急于受到认可，也没有对他人祛魅的经验，所以我会崇拜她。并且我也深深受到大众观念中“有对象比没有对象更优越”“感情应该专一和持久”“应该为了爱情无私地付出”等等的影响。这些文化也是有毒的，并且它是异性恋专偶制的结果。现在我亲身感受到这些文化是在吃人了。
经历了这些后，我有发生“创伤后成长”吗？也许吧。近一年之内我反思了很多亲密关系，这也能让我更容易识别亲密关系中可能存在的问题，这样也许就可以建立更平等和友爱的关系。我和女朋友在一起将近三个月了，并且我感觉很好——在此之前我很久没有被爱过了。至少我们并不吝惜说爱，如果有人感到不舒服的话我们也会不断地沟通。而前女友会拿双相作为很多事情的借口，就好像是双相让她无法沟通我们的关系，反复遗弃我，在不爱我的情况下仍然无法跟我分手一样。但是我也有心理疾病，我身边太多人有疾痛和创伤，但那不能免除你对自身和他者的责任，让你成为一个被动而纯洁的客体。
我仍然会想要成为“好的伴侣”。但现在我会确认那是我真的想要的，并且那能让我们在关系中有更好的感受。
写作本文对我来说有很多困难，不仅因为我的自责、羞耻感、担心被言语暴力，也是因为我的痛苦和愤怒已经变得很麻木了。但在我写作的过程中，我能帮助自己体认那些我可能没有意识到的，并且我也发现我写出来的经历能够speak for itself。在我努力把这些经历组织起来的时候，事情的性质变得清晰了。在我写作时，我重新感受到了愤怒。我说出来当然是为了自己的经历被更多人看到，但我并不是只为自己而写。我希望我的叙述能够帮助揭示亲密关系中会产生的暴力和权力不平等，以及亲密关系并不是纯然的“私事”，而是具有公共性质的。我也希望我的叙述能够支持到更多人。而对于我的前女友，我要说：你不公平地对待我，控制和情感遗弃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们已经分手近两年了，也许这篇文章发出之后，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我说的是谁。但社群里也还是会有部分人知道。我本人仍希望给她留有一些余地，所以这不是公开的Metoo。
把我的经历写出来这件事情本身是更重要的。我必须写，一直写，直到满嘴鲜红，天空破碎。